第二十五章
咱们什么时候走!
半个月后
若说最近有什么大事,忽然生起的时疫绝对算一件。
清鹤县的张县令爱民如子,早在腊月初就命工匠营造了大鳌山,除夕时又让人在街市上挂了各色彩灯,还狠狠采购了些炮仗,专等着上元佳节这日举行观灯、猜谜、放烟花,毕竟今年是新帝登基后过的第一个大节,可是得好好热闹一番,谁知邻近的留芳县前不久闹出了时疫,马县令紧急让人封锁了城门,不许百姓外出,也不让外头的人进来,防止疫病扩散。
这不,张县令赶忙取消了上元节的灯宴,命衙役传告各乡、里、庄子,非必要不要外出,又命人隔三差五在街巷上喷洒烧沸的白醋,以作防治。
今儿是正月十五,早起时下了场雪,地上微微积了一层,晌午的时候太阳出来了,但也不怎么暖,天上灰沉沉的,胡旋风呜呜刮起来,眼看着又攒着一场雪。
上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,春愿穿着身素色袄裙,呆呆地坐在圈椅上,桌上的茶早都凉了,盘子里的点心一口没动,她的头上依旧缠裹着厚厚的白纱布,长发高高的在头顶梳成个团髻,戴了朵小白花。
春愿手附上脸,今儿就是拆纱布的时候了。
时间过得很快,犹记得大年初一那日,唐慎钰不到卯时就起来了,和老葛两个套了驴车,天不亮就带着小姐的棺材出城,说是埋在了西山的一处佛寺附近,把小姐安葬后,唐慎钰就收拾了行囊走了,一走就是近半个月,昨儿半夜才回来。
老葛说,唐大人回来后第一件事,就是过来看她,见她睡得熟,没打扰,简单吃了几口饭后,就钻在屋子里睡大觉,一睡就是一整日,今儿晌午才起来,看来真是劳累着了,也不晓得他到底出去做什么了。
刚才听小坏嘀咕了几句:小唐叔叔看起来风尘仆仆的,清减了不少,人也晒黑了些,但不像刚来清鹤县时那般愁眉紧锁了,整个人精神奕奕的,不仅给爷爷打了好多野味,还给咱们两个女孩子带了首饰和衣裳,哎,这么英俊又贴心的郎君,也不晓得将来哪家姑娘有福气,能嫁给他做娘子。
她脸上蒙着三层纱布,看不太清,依稀能看见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双手背后走进来了。
讲这些年和爷爷去乡下给穷人看病,去年夏天回城晚了,走山路,在乱葬岗子里看见发着荧荧绿光的孤魂野鬼,没有腿,在坟头飘来飘去,她吓得腿软大哭,爷爷却骂她少见多怪,说那是死人骨头化成的,非押着她过去瞧清楚了,训斥她,就你这胆儿将来还想当仵作,快缩在屋子里绣花奶孩子去,这时候,她就不怕了,撞着胆子用树枝扒拉尸体,爷爷就蹲在旁边,给她讲人的五脏六腑在哪里,尸斑是怎么形成的……
老葛不愧是昔年侍奉过皇帝,医术相当精湛,在他的医治下,她身上伤病很快好转。
福气?不见得吧。
想到此,春愿摇头笑笑,这半个月来,老葛还是那个老样子,每日都要喝上二两,一沾就醉,一醉就倒头大睡。
小坏说,爷爷把她从小打到大,藤条都不晓得打断了多少根,有时候被打得太疼,她也有点恨爷爷,可转头一想,吃医药这碗饭本就是童子功,若是现在不好好下苦去学,将来学艺不精把人医死了,那害得可不止是一个人,甚至是一个家哩。
春愿身子一颤,那种熟悉的压迫感又来了,她低下头:“吃了好久的药,嘴里发苦,就有些吃不进去饭。”
这半个月来,她和老葛祖孙朝夕相处。
老葛咳嗽了通:“春姑娘你现在方便着不?”
春愿不禁嗤笑了声。
春愿手抓着桌子沿儿站起来,略整理了下衣裳:“方便着,快请进。”话音刚落,就听见门吱呀声被人推开,冷冽的寒风顺势钻进来,吹得她脚脖子发凉。
每每这时候,小坏就带着各色零嘴儿偷溜过来,陪春她聊天解闷儿,大多时候,都是她坐圈椅上静静地听,小坏绘声绘色地讲。
“你把小坏支使走了吧?”
“用过了,多谢阿愿挂心。”男人淡淡回了句。
他进来后,上下打量了圈春愿,见她又瘦了圈,锁骨越发明显,细胳膊垂在宽袖中,像随风飘荡的芦柴棍似的,男人皱起眉,轻声问责:“我走前不是给你置办了许多补品,没好好吃么?”
“还请大人放心,老夫叫她拿上账本去庄子上收药材,没个两三天回不来,等她回来了,您和春姑娘这边估摸着也完事离开了。”
许久未听见唐慎钰的声音,倒弄得春愿有些紧张了,她急忙搁下茶杯,坐得端端直直的,果然没一会儿,就听见一阵叩门声。
“大人。”春愿蹲身行了一礼,虽说之前一起经历了不少事,也“坦诚”相见过,到底半个多月没见,不觉又生疏了起来,她也不晓得寒暄些什么,攒了半天才问:“您用过午饭了么?”
可老葛脾气也很暴躁,多余一句话都不肯与她说,命小坏伺候她擦洗、更衣、如厕,也不让小坏和她讲话,防她像防洪水猛兽似的,每日家把小坏拘在屋子里,逼着小坏背脉案和医书,学开方子,稍有一点错漏就拿藤条死命打手心,打到见血丝那种。
春愿叹了口气,要是小姐还活着该多好,她生前最爱听这种神鬼怪异了……春愿鼻头发酸,手摸索到桌上的茶,刚准备端起喝,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脚步声,还有两个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。
唐慎钰今儿特意捯饬了番,头发似刚擦洗过,半湿着,用冠子拢起来全部绾在头顶,下颌刮得干干净净,五官一下子就开朗了起来,年轻男人的旺盛朝气尽显,他穿了身暗紫色绣宝相花団纹的宽袖长袍,多年来浸淫官场刑名,使得眼角眉梢间透着几许算计狠辣,显得沉稳而老练。
唐慎钰晓得她多半还是因为沈轻霜的死而郁愤消沉,没再多说,他扭头给老葛使了个眼色。
老葛会意,忙将门关好,双手端着个大黑木漆盘走过来,安放在春愿跟前的桌子上,漆盘里有个四寸见方的白瓷匣子,密封得紧紧当当,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东西,再就是几条干净的白手巾和一只盛满了清水的铜盆,一面半旧的贵妃镜。
唐慎钰行至春愿跟前,手按在女孩的肩膀上,让她坐下,盯着她脸上厚厚的纱布,沉声道:“阿愿,今儿就要给你拆脸上的纱布了,你准备好了么?”
“嗯。”春愿点了点下头。
“那开始吧。”唐慎钰双臂环抱在胸`前,将位置让出来。
老葛挺身上前,他拿起把剪刀,从春愿后脑勺开始将纱布绞断,像剥含苞待放的花瓣似的,一层一层地将布往开剥,当最后一块纱布除去后,春愿整张脸就露出来了,她面上涂了厚厚的黑色药膏,已经干透了,完全看不清是否祛除胎记。
“快擦掉。”唐慎钰皱眉命令。
老葛闻言,忙从怀里掏出个巴掌般大的小瓷瓶,旋开软木塞子,把里头的白里透青的粉末倒进铜盆了,粉末遇水即化,他把干手巾浸在药水里,稍稍拧了下,随后立在春愿面前,稍微弯下腰,左手捏住春愿的下巴,让女孩抬起头,右手用湿手巾擦她的脸。
春愿只觉得脸上凉飕飕的,药有种酸涩的味道,有些呛眼睛,数日缠过着纱布,她还有些不适应,眼前稍有些模糊,依稀看见老葛面色严肃,而不远处的唐慎钰似乎有些紧张,身子稍往前探,眯住眼看。
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,春愿看见老葛已经用了五条手巾,而她的脸从最初的紧绷有异物感,逐渐变得轻松,就好像忽然将扣着的面具摘掉般,每一寸皮肤都能自由呼吸了。
这时,春愿发现有些不对劲儿。
老葛笑得很古怪,一声不吭地用湿帕子擦手,而唐慎钰更怪,他忽然就不动弹了,仿佛受什么刺激了,嘴微张开条,似乎咽了口唾沫,喉结滚动了下。
“怎么了?”春愿被唐慎钰这微怔住的表情弄得浑身发毛,她不禁手附上侧脸,小心翼翼地问:“成马蜂窝了?”手摸了摸,脸刚被拿药汁子擦过,润湿着,而且很平滑。
“啊?”唐慎钰如梦初醒似的,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,忙侧过身,手掩住唇轻咳了数声,仿佛要避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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