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. 过往4：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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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[支离]源自应星十六岁的一个梦。

景元以为他说第一次见镜流是他成名之后，其实不是。应星第一次见到镜流，是在十六岁，他刚踏上罗浮的那日。

云骑凯旋，星槎海中枢封闭了大部分通道等他们，下了星槎之后被迫挤在欢迎群众里的应星，人小力弱，只能被人群裹挟，一点点靠近了专门划分出的路段。

陌生的仙舟，焦急的陌生人，小小的应星在里面茫然无措，他在一片混乱中想联系介绍人，还没等手指伸进口袋，就听见周围四起的欢呼声，像是有形的烟花，瞬间把天空炸成碎片。

他不由自主地抬头，从凌乱的间隙里看见一个女人。

薄甲随光折射出水纹，她单手持剑，另一只手背在身后，白发被整齐地束在脑后，露出纤长的脖子和裹着绷带的锁骨。她站在所有人的前面，于欢呼声后露出一个浅到看不出的笑。

应星的世界安静了一瞬，又在她走出视线后恢复，排山倒海的声音涌入耳朵：

“镜流！”

“我们的英雄！”

当天晚上应星就做了梦，梦见他成为了和镜流一样重要的人，梦见罗浮的英雄用他造出的剑征战四方。

野心是从他懂事时候就有的，但在罗浮的第一天，才终于落到实处，露出最清晰的模样。

所以他进工造司，他造兵器，他的造物会超越这具脆弱、不堪雕琢的肉////体，代替他饮血，替他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。

“你的心里住着一只野兽。”工造司有位很不喜欢他工匠这么说过，“就算不把我们害死，迟早有一天，这头野兽也会把你自己吞噬殆尽。”

应星没工夫应付这些言语，但偶尔做梦，这句话会在暗处轻轻回响。

锻造[支离]是很漫长的过程，他年少时，[支离]在他的构想里成型，等他可以主持造刃工程，这柄剑和他的能力一起飞快成长。每一次细节的丰富，里面都折去了他的岁月，还有对镜流的思念。

这是镜流的剑——不管镜流是否知道——这意味着他打造了多久，他就要思考多少次镜流。

想到后来，他已经分不清对镜流到底是何感情，他的偶像？他的野望？他求而不得的一切，还是他一见钟情的爱情？

他分不清，再后来他没再努力分辨，因为镜流和他的过往已经编织在一起，无论如何也无法分开了。

被镜流夸奖、和她真切认识已经是三十余年后，梦里的人出现在眼前，镜流真的第一次认真看他的时候，应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没有低头遮面。

——她怎么和当初一模一样？

而他已经从十六单薄细瘦的少年，变成了眼角有细密皱纹的中年人。

那瞬间，应星在羞耻和惊恐中只想大哭大喊，煌煌天地、随便哪一位光辉灿烂的星神：你们到底为何要如此苛责于我？

他不肯低头，镜流肯定看清了他涨红的脸和眼角的水光，但她体贴地装作没看见，此后和他说话都比旁人多些柔和。

大概是怕吓坏了这个容易紧张的小小短生种。

镜流和他想象中不一样，因为她是活的，所以，无论如何都不一样。应星还是很高兴看到她，看到自己终于生活在当初的梦想里，镜流很美，他作为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，出于本能也喜欢和她呆在一起。

镜流有个徒弟，应星按照短生种的规则把他当孩子（因为这样他就和镜流是一辈人），这举动蠢的不敢深想，幸好应星从来疏于思考。

他其实没觉得这种完美的日子能持续多久，但他依然勒令自己不许想，就像他家乡一种会把头埋在沙地里的动物，只要不抬头看，明天就永远不会到来。

那天他喝醉了，景元带他回家，路上他们撞见镜流和白珩亲热，两人都是他的朋友，他对镜流还……

一旦确认离得够远，景元就拍拍他的背让他吐，应星浑身都涨的难受，但一张口，却是伤心到极点嚎啕大哭。

“景元，”他哭的噎住，讲话断断续续，“景元，她看我像个孩子、像个孩子啊！”

喝的酒全部变成眼泪涌出来，十四岁被人说短生种不可能有所成就时的愤怒、十六岁时只敢在梦里畅想的自卑不敢言、三十岁时被人刁难侮辱的心酸、还有四十岁时发现自己已经衰老、从未可能赶上同伴的绝望，他一直忍着的所有哭声，全在一夜之间爆发出来。

他委屈地太久了。

路边偶尔有人看过来，应星哭的更大声，景元拿他没办法，只能在他身边站着，试图用衣服遮住他的脸。

他那晚说了很多：他每天都在拼命训练维持，但力气已经不如年轻时；他从前年开始每日起床梳头都要仔细照镜子，生怕发现白发，更怕自己没看见被别人先一步发现；他恨自己饮酒量浅，可是身体如此，他没有仙舟人的代谢能力，所以永远不能陪他们喝到最后。

“景元，你不知道，”他哭的没劲儿了，靠在景元身上，抬头看着可憎的、虚假的星星，“我年轻时候，其实也很好看。”

但他留不住。

他也没做错什么，就是留不住。

他没力气，景元就把他往回搬，回去之后应星才吐了两人一身，景元又得帮他们换衣服。等折腾完天都快亮了，应星拽着景元的手，最后说：

“谢谢你没安慰我。”

然后才昏睡过去。

第二天醒来也没忘，应星坐在床上，难得没有立刻开始工作。他以为自己会感觉很丢脸或者羞耻，但奇怪的是什么也没有，所有感觉像是被从心里流干了一样，他反而觉得平静。